二湘：911，今夜无人入眠

题图为纽约上空的纪念之光，题图和图片都来自网络

这篇文章是我的小说《狂流》里的一章，虽然是小说，但里面的情景和细节却是来自于我周围朋友们的亲身经历。我那时候在奥斯汀，记得是在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说是全美的飞机都停飞了，当时非常震惊。到了公司后我和同事一起在会议室看着世贸中心的第二座楼轰然塌陷。那个场景，深深镌刻于记忆。如今一转眼，就是19年。多少泪痕，多少追思，多少破碎的家庭，唯愿世间多一些爱，少一些恨。---二湘

《狂流》第二十五章

911，今夜无人入眠

文/二湘

这是悲伤盛开的季节　
人们都在棉花下面睡觉　
雪把大地　
压出了更苍老的皱纹。

王小妮，《我看见大风雪》

那天是9月11日，那个早上似乎和平常的日子并无两样，怡敏照例走路去坐地铁上班。地铁站离她的公寓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一路上到处可见背着书包的小朋友们。她抬头看见天空是清澈高远的蓝，似有似无地点缀着几缕白云。一个金头发的小姑娘和她一起过了人行道，她的眼睫毛特别长，怡敏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今天天气真好。”小姑娘冲她说。的确，纽约最好的季节就是秋季了。

怡敏上了地铁，广播上说世贸中心这一站不停，她还以为是照常的维修，就在前一站市礼堂下的车。她上班的楼离世贸中心只有一条街。快到世贸中心时，怡敏看见周围好多人都在抬头看着天空。她也抬起了头，看见世贸中心1号楼顶有浓浓的黑烟。“世贸中心着火了！ ”旁边一个小伙子说。 “里面的人可怎么办。这么高的楼。”怡敏想。突然，她想起了陈盈盈就在1号楼里面的雷曼兄弟上班。得给她打个电话，怡敏疾步往自己的楼里走去。

就在她刚走到自己楼前时，她听见旁边一个黑人妇女大叫“飞机，飞机！我的上帝！他们飞得那么低！” 她抬起了头，她看见了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一幕：一架飞机正以全速向世贸中心2号楼撞去。顿时火光冲天，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接着漫天的碎石纸片铺天盖地般地落了下来。怡敏下意识地捂着头，马上被人群推搡着进了楼。她的办公室在25层，办公室里已经是乱成一团。她走到自己的小cubicle马上给陈盈盈打电话，可是怎么也打不通。她马上又想起假胖子，他也在世贸中心附近的一座高楼里，他的电话也不通。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威尔逊的声音。威尔逊家住在新泽西的Short Hill，他的儿子在世贸2号楼的幼儿园。他是个工作狂，每天一大早就来上班，儿子都是由妻子负责接送。他在一遍一遍地拨着电话，但是怎么也拨不通。大家都在安慰他，也许孩子已经出来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 威尔逊叫喊着，冲下了楼。怡敏看着他的背影，只能暗暗祈祷他的孩子没事。会议室里有一个电视，此时已经挤满了人。电视里ABC电台的Peter Jennings正在报道，“things turn from bad to worse and to terrible。”怡敏心一紧，原来是恐怖主义袭击，事情远比她想的糟糕。她刚才看到的就是飞机撞击2号楼的情景。接着电视上传来五角大楼被袭和另一架被劫持的飞机坠毁的消息。情况越来越糟了，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更糟的还在后头。

大家一边隔着玻璃看着不远处的世贸中心的大火，一边看着电视转播。突然，怡敏听到一连串的闷雷，这次比飞机撞击的那一声更响更持久。2号楼顶部烈火浓烟之中升起了一团团灰色的蘑菇云状的浓烟，然后是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贸2号楼倒塌了！滚滚浓烟夹着碎砖，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眼看就要到怡敏这座楼了！

“还不快跑！”有个人喊了一句，所有的人都如大梦初醒，惊慌失措地奔跑起来，怡敏拿了小包往电梯那走。

“不能坐电梯！” 一个同事吼了她一句。怡敏觉得自己都没有思维了，机械地跟着大家下楼，25层，好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永远也转不完的弯。好在大家虽然惊慌，并没有推推攘攘，大家互相安慰着，走着。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层大厅。下面已经挤满了人，人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紧张，人群里有人在哭泣。有人开了门，顿时一股浓烟冲了进来。“快关上！”旁边有人呵斥。过了好一会，警察拿着喇叭说，“如果有人想离开，现在可以走了，大家要马上离开曼哈顿。”

怡敏和另外几个同事决定撤离，几个人互相照应着出了大楼，冲进了滚滚烟尘。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撕扯成碎片，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粉尘，连树上，垃圾筒上都是，漫天的纸片，碎片像雪花一样飞舞。天空是灰的，能见度极低，几个人搀扶着往唐人街的方向走。怡敏还想照一张相片，被同事呵斥，“快走，你不要命了！” 没走多远，又是一阵阵巨响，伴随着一股强大的气流。怡敏回首，正好看到1号楼也在顷刻之间悲壮地倒塌了，万千繁华，瞬间灰飞烟灭，一种绝望和悲凉从怡敏心底涌起。那一幕，就刻在怡敏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然后，她跟着人群没命地狂奔。地铁停了，公交停了，所有的交通都瘫痪了，电信不通，这个城市在一瞬间就变得那么脆弱。沿途都是衣服褴褛逃亡的人群。人头攒动，到处是尖锐的警笛声。人们哭泣着，彼此安慰着，那景象犹如科幻片里的世界末日一般。

怡敏那天穿了高跟鞋，脚上打满了泡，也只能艰难地往前跑。好在经过一家小店的时候，一个非裔的店主给了她一双拖鞋，还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Now America is united. We have each other.”他说。怡敏心酸地点点头，道了感谢，换上拖鞋，继续一瘸一拐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想，假胖子怎样啊，陈盈盈怎样啊，威尔逊和他儿子没事吧？走到布鲁克林大桥的时候，桥上已是人山人海。怡敏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疲惫，但是还是咬着牙往前走。好在一路上有志愿人士递水和一些小食品，怡敏才有力气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走到了公寓门口，她站在公寓楼前，差点要哭了出来。

回到公寓，一看表，这一走，就是七个小时。电话里已经有好多个留言，有林晚的，有阿芳的，还有假胖子的。怡敏把假胖子的留言听了好几遍，按了回拨键，电话还是不通。她又想给家里和林晚打电话，都打不通，每次电话都是 “对不起，所有的线路都在使用，请稍后再拨。” 好在网络还是通的，怡敏打开email，看到海婷和范健也发了email询问，她回了信，又给林晚发了个email。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假胖子也发了个email报平安。

她打开电视，再次看到飞机撞击世贸大楼的情景和高楼倒塌的图面，只觉得惊魂未定。那一整夜，怡敏都无法入睡，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飞机撞入大楼的瞬间和大楼在她眼前倒塌的情景。“是的，我还活着。”她心里在颤栗着，原来，生死不过是瞬间的事情，生和死隔得如此之近。她走到阳台，看着曼哈顿的方向，悲从心起，纽约，今夜无人入眠。到了9月12号下午，电话才通，她给家里打了报平安的电话。怡敏的妈妈吓得一夜没睡，听到怡敏的声音就哭了起来。怡敏又给陈盈盈打电话，谢天谢地，电话接了起来，“我还活着。”陈盈盈一开口就哭了，怡敏的眼泪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飞机撞击1号楼的时候，陈盈盈正在楼里，她感到楼身摇晃得厉害，然后，她跟着人流加入撤退大军，39层，她走了将近1个小时。
     
“地上到处都是扔掉的漂亮的高跟鞋，Jimmy Choo，Stuart Weitzman，Christian Louboutin，到处都是手提电脑。”陈盈盈是个名牌控，“可是跟命比起来，这些都算什么？”
    
“我有一个沃顿的校友在2号楼的摩根大通，一直也联系不上。他太太已经绝望了。”陈盈盈说着，又差点哭了。
    
两个人又互相安慰了好久，怡敏放下电话，心里难受。怡敏又想起阿芳也给她留言了，就给她打过去。

“姐，你没事吧。”是阿芳着急的口气。

“没事。昨天走了七个小时，曼哈顿的情况糟透了。”

“没事就好。”阿芳停了一会儿，说，“姐，我跟你说个事，我不去天虹了。”

“噢，怎么了？”怡敏问。

“我准备离开纽约。”

“为什么？阿章同意吗？”怡敏问。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阿芳终于说了话，“我和阿峰…他要我跟他去圣地亚哥。他庇护的案子输了，还好有递解令可以暂时不被遣返。正好他有个堂兄在圣地亚哥开了个旅行社，需要导游，他怕再被抓起来，准备去加州。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当你是亲姐才跟你说。”

怡敏沉默了片刻，说，“阿芳你多保重。” 她放下电话，心里唏嘘感概。

电话又响了，她接了起来，是假胖子。她心里一颤，自从新年聚会以后，两个人一直没有通过话。
    
“你还好吧。”假胖子问。
    
“谢谢，还好，收到你的电话留言了。”
    
“我也收到你的email了。我那天等渡船就等了五个小时。”顿了一会儿，假胖子又问，“你那边还有水电吧？”
    
“有，都还好。只是现在困在家里出去不了。”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说。”又顿了半响，假胖子开口说。

“谢谢。”怡敏接着话。之后就是一阵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多多保重。” 还是假胖子打破了沉默。

“你也是。”怡敏挂了电话，坐在那，心里难受。她一直还牵挂着他，当灾难来临时，她心里第一个想起的是他。但是，也只能放在心里。夜色里，她看着曼哈顿，忧伤一层一层袭来。她和假胖子隔得不远，然而，她和他只能在这座沦陷的城市里独自疗伤。她想起《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和白流苏，因为一座城的沦陷而走到一起。原来那些传奇浪漫的故事到底只能在小说里出现，现实生活是断不会出现的。

那一个星期，怡敏每夜都无法入睡。她突然记起皮埃尔以前送她一瓶薰衣草精油，忙翻箱倒柜找出来。皮埃尔说过，失眠可以用薰衣草。果然有用，慢慢地她终于能在纽约的黑夜里入睡了。怡敏没有威尔逊家里的电话，心里只能默默为他的儿子祈祷。又过了一周, 公司发了email说员工可以在家上班。

威尔逊发了个长长的email。他那天跑到儿子幼儿园在的二号楼前，外面已经有很多警察了，他们不许他再进入楼里，让他在楼外等着。他焦急地等待在外，有人从高楼的窗户里跳下来。周围一片哭声。他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焦急，但是却一直没有看到儿子。等到2号楼轰然倒塌，警察敦促所有人撤离，他不得不加入撤退的大军，但是一直在曼哈顿待着。到了下午四点多，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他妻子无比疲惫的声音，还好，他们都活着。平安的消息在未曾设防的时候突然降临，一直没有流泪的他忍不住泪水滚滚。

他儿子平常都很乖，大人把他放在幼儿园，他从来不会为和大人分离而哭，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不肯进教室，拽着他妻子的手就是不让她走。她正想哄他进教室，听到了一声巨响。她马上抱起孩子往外跑，到了大厅又随着人流出了世贸中心。当时回新泽西的path已停，她就带着孩子躲在了百老汇大道离铜牛很近的一座大楼里。危急时刻，周围很多人倾力相助，有人给孩子零食吃，有人帮助联系家里的人。虽然电话信号不好，终于还是打通了。当威尔逊终于看到儿子和妻子的时候，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家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我在那一刻才意识到生命中什么是最重要的，家庭，孩子，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吧，你永远也不知道，明天你们还会不会在一起。”威尔逊在信的最后说。

怡敏看得泪花直泛，真好，他们一家人平安无事了。可是，那么多的家庭因为这次灾难永远地失去了亲人，那种痛又如何平复？林晚911那天正在开车，她平日听的都是古典音乐台，那天电台里主播人说：“我们平常都很少报告新闻，但是这个消息太大了，纽约被恐怖主义袭击，美国境内所有飞机都迫降。”林晚一惊，马上转到public radio，她心里第一个想着的就是怡敏，到了办公室马上给她打了个电话，可是没人接。下午她从学校里接了玉溪，在车上不停地念叨，“怡敏没事吧。”

“是上次来我们家，给我泰迪熊的怡敏阿姨吗？”玉溪坐在后面问。

“是她，她在纽约。”林晚回说。到了家，看到怡敏报平安的email，林晚才放下心。

911是个转折点。美国高科技的泡沫早就开始破裂了，911犹如沉重的一击。911之后很多公司开始裁员，林晚的公司也在裁员。

作者简介：

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和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著有长篇小说《暗涌》，《狂流》，小说集《重返2046》。

点击阅读更多文章侠非侠：北京，北京
袁牧：如烟往事，中俄混血多尼亚的曲折人生
方方: 革命青年明德，你不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二湘：《狂流》第二十四章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


大家：黄永玉  刘瑜  苏童  野夫  严峰 杨振宁 樊锦诗   艾芬  林青霞  刀尔登
专辑：方方记录  方方读者日记  武汉故事  大家  时评  大学  疫情之后  人间事  万花筒  菊子  侠非侠  小草专辑 二湘专辑

文学的光亮·生活的实录

情感·家庭·职场·教育

关注“二湘的六维空间”

点击此链接收看更多11维、九维好文